【wc浩劫终末12h】公路 夏天的与死亡浓度差

上一棒:@当地不知名的爱崽人士R先生 

下一棒:@野泽白狼 



克里斯视角 回忆杀 非典型公路文学 

)地名的对着地图胡扯的 见谅


SUMMARY: 死亡不是公路的尽头,夏日不是旅途的终点


阳光仍然疯狂地撞击在车窗上,不肯放过任何刺进车内的良好机会。


克里斯把遮阳板放下来,又娴熟地给自己点了根烟,然后一脚油门将车冲出阳光的包围圈。不断有阳光被汽车尾气掀翻,在落到地面时又摔得粉碎。


克里斯在度假。


BSAA的总部很大方地给克里斯批了三个半月的假期,克里斯也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阵。在离开火山口之后一段漫长的时间内,他的梦境被那些滚烫的岩浆,蠕动的蛇类和威斯克缥缈的背影主宰。巴比妥酸盐类的强效安眠药与镇定剂在某些时刻,克里斯以为自己会为之死去的时刻,几乎沦为唾手可得的廉价非处方药,大方地陈列在玻璃柜门后随时等待被取用。克里斯把自己的重心依靠在酒精尼古丁与各类药品上,就像霓虹灯牌下任何一个脚步虚浮的瘾君子。克里斯在绝大部分时间无法准确而清晰地指出自己与那类阴湿老鼠的区别。事实上,克里斯和他们一样用恶劣的梦境和幻想绞死时间。


在医生和同事的建议下,或许还有一些自身道不明的潜意识驱动,克里斯向BSAA总部请了长假。克里斯打算出去散散心,让任何一点随便什么闪动奇异光彩的物件反抗噩梦与腐烂的统治。克莱尔很支持克里斯的想法,她比谁都希望克里斯能把自己从旧日的囚笼里解放出来。


克里斯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自己应该去哪里,哪里又能够接纳并维修一个损坏的灵魂。克里斯无数次长久地注视着地图。说实在的,在褪色的边角粘上不知名污渍的彩色地图上,那五十个州看起来就像用碎布片拼凑出的被子,粗鲁的被钉在反光的油面纸上,苍白而阴郁。克里斯去过其中大部分的州,和威斯克一起。


克里斯开始陷入一种追忆往事的幻想,这种幻想为分析器官提供了无限的选择,并促使想象中每一条道路在过去那片复杂的令人发疯的境界中漫无止境的一再往外分叉。克里斯在星队时意外收获了一个长达两个月的休假,当时他毫不犹豫选择将这些时间用于和威斯克一起旅行。不可否认,在现在看来这仍旧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公路旅行,搭档是自己的爱人兼上司。


克里斯至今还保留下来的,有关那一场旅行的,只有一部残缺的十分厉害的三卷旅行指南,这几乎就是克里斯破碎过去的全部象征。克里斯记得当时自己买了很多指南与地图,威斯克为此嘲笑他像个第一次约会的毛头小子。


“不需要准备的那么充分,克里斯,你表现的太紧张了。我们应该适当为意外留一点空间。”


“或许,我的意思是这确实算得上一个约会,一个格外漫长的约会,不是吗?”


克里斯在翻阅那些路线平面图时找到了一点匆匆忙忙写下的潦草笔记,这有助于他大概回忆起自己与威斯克的旅行路线。克里斯与威斯克离开浣熊市,穿过俄亥俄州,三个以字母I开头的州,以及内布拉斯加州。他们从从容容的旅行,花了一个多星期才到达大分水岭处的韦斯,随后又至少走了三个星期才抵到西部某州的旅游胜地斯尔芬斯通。


如果在地图上呈现出来这场疯狂的旅行,开始应当是在新英格兰所做的一系列摆动和盘旋,然后蜿蜒南下,忽上忽下,忽西忽东,迂回的地穿过玉米产地与棉花产地——克里斯手头上暂时没有其他可供完善这段回忆的资料——最后回到东部的怀抱。


克里斯对这场旅行的大部分记忆是在琐碎而繁杂的细节片段上,在回忆时显得格外支离破碎。他反而记不清自己的具体行进路线或者花销账单。这一类在规划旅行时必不可少的要素,排在首位考虑的项目被克里斯在今后的时光里毫不客气的忽视了,仿佛它们只是这场旅行中一些无足轻重的细枝末节。克里斯在这种时候尤其搞不懂自己记忆的作用机制和评判标准,他的大脑总是在某些事情上显得不可理喻。


有关这次旅行的大部分物件在克里斯的几次搬家中全部遗失了,这无疑包含了物件主人的刻意为之。有关这次旅行的记忆,却没有被任何一次重大变迁或者时间漫长的侵蚀冲刷走丝毫,而是在克里斯脑中变得更加活跃,近乎于到了一种癫狂的地步。


克里斯能毫无阻碍的在脑中即刻唤起这场旅行中的任何一幕。每次几乎在克里斯这么想的同时,熟悉而且朦胧的色彩构图就会隐约浮现在视网膜上,好像一部电影的经典镜头在重新放映。如果克里斯不是其中的主角,他或许会认为这是一部值得回味好电影。很遗憾,克里斯是这部影片的主角,而且还被一种心理学家尚且无法完全理解的机制强迫着一遍又一遍重新录制这部电影。


在1998年前后,克里斯刚出院没多久就再次踏上这条旅途。浣熊市的终焉给予了克里斯脆弱的精神不小的刺激,同时诱发了他的应激性心理障碍。克里斯的主治心理医生认为一场长途旅行会有利于他心理状态的恢复。其实当时克里斯除了重复与威斯克的旅行这个糟糕透顶的选项之外有更多的,在美国之外的挑选空间。古老的欧洲,里维埃拉的海滩,鲜亮的瑞士村庄,这些所有挂在推荐旅行目的地榜单首位的字眼都是好去处。但克里斯只是用涣散的目光略过这些为了表示突出格外用斜体印刷的字母,然后把视线在美国地图错综复杂的线条上重新凝固。克里斯一遍又一遍的抚摸那张已经被画的花花绿绿折了角的地图,说自己想再做一场公路旅行。


吉尔在克里斯出发前很担心他,吉尔知道美国西部的公路对克里斯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对克里斯与威斯克之间的那场旅行有所耳闻,这毫无疑问成为她当下为担忧的理由。


“你没必要再做这样一场旅行,克里斯,你有点被陷住了”


“没事,吉尔”


“好吧,不管怎么样,祝你一帆风顺”


一帆风顺的确是个不错的祝福语,足以成为任何一次出行前礼节性的表示,但克里斯这次的旅途注定了不能一帆风顺。


克里斯希望能把这场旅行作为一个终结,在威斯克与自己之间画上一个句号,不管事实圆满与否。克里斯试图重复那个夏天的足迹,但没等他走到旅行终点,上级的紧急工作电话就把他叫了回去。


从此克里斯就陷入了一种魔咒,他为了解开执念踏上旅途。解开心结的过程却总因为工作与突发事件被打断,执念反而被一遍又一遍的加深,成为某种烙印与习惯。


现在,克里斯又踏上了旅途,渴望于威斯克的死亡能带来他们之间某种层面上的终结。


克里斯嗤笑自己。


克里斯嗤笑自己轻而易举就被不切实际的幻想夺走了全部信任,和多年前的情形如出一辙。但克里斯对此无能为力,他性格上软弱的那部分注定要和命运一起成为奴役自己的上好手段。克里斯在这一点上永远表现的像个大力士,无法把自己背起来的大力士。


就当是一种习惯性的仪式,克里斯想,我也应该去走一趟。


所以克里斯现在开着雪佛兰牌的蓟灰色汽车,穿着米灰色的上衣和深褐色的裤子,看着前挡风玻璃贪婪的吞掉那一条长长的公路,屏息肃静的开过那光滑的舞池似的黑色路面。


克里斯记得当年开的是威斯克的车,一辆介于浪灰色和浮木灰色之间的克莱斯勒牌汽车。车在旅行中途抛了一次锚,大概是在布莱斯兰的一个晚上。那辆漆的极好的车没有一点征兆的在柏油路中间抛锚了,像某个霸道而专横的儿童卧在路中央哭喊撒泼。汽车引擎出现了一点小问题,这种类似于恶作剧性质的小意外时常会发生。


威斯克叫来了修理工,一个面容憔悴,长着铁锈色头发的男人。


“经常会这样,我见得多了。放心,两根烟的时间保准能解决”


嗓音在夜幕下显得格外沙哑,混杂着含糊不清无法分辨的口音。克里斯倾向于东南亚一带,威斯克则偏向于非洲大陆。


威斯克和克里斯干脆就在旁边等着。事实上,当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周围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唯一的便利店已经打烊了。除了在原地等待之外,威斯克与克里斯压根没有别的去处。克里斯也确确实实给自己点了根烟。出于某种原因,他又给威斯克递了一根,即使克里斯知道威斯克不太抽烟。猩红的光斑于是就在路灯下闪动,漂浮,把所有的沉默都付之一炬。谁也没有讲话,仿佛嘴里含的是一只名贵的雪茄,值得用缄默来鉴赏。但那只是一盒普通的廉价香烟,售价不过三美元。克里斯昨天下午在便利店里随手买来的易耗品意外顽强的支撑起一片厚实的宁静,这就是任何一种品牌的香烟的魅力所在。


威斯克和克里斯开车回旅馆的时候开始下小雨。


“昨天不该洗车的”


克里斯嘟囔了几句,发出一种不全然是抱怨的声音。


威斯克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率先撩开门帘进去。卧室床边的黄色窗帘被放了下来,好营造充满阳光的威尼斯清晨的幻觉。而实际上,这是在布赖斯兰,外面正在下雨。


克里斯放任回忆以不规则的姿态翻涌上来,就像他放任自己以五十码的速度向前行驶。路上的行车很少,还没有飞过的鸫鸟多。


克里斯不确定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是在出发前用圆珠笔尖点到了雷诺这座城市黑体印刷的大名,又胡乱在上面画了个圈,却压根不知道关于雷诺的任何有效的,可发挥作用的细节。今晚应该住在哪里。有任何富于观赏性的景点吗。下一站要到哪里去。


克里斯通通不知道。


克里斯猜测自己内心所有的迷茫都被恰如其分的投射到旅行路线上了。事实上,唯一支撑克里斯去雷诺的理由看起来也是那么的荒诞,以至于像一个作用良好的笑话。


威斯克去过雷诺,并且,据他说,那里有一家好酒吧。


当时,克里斯正在用力咀嚼着一块口香糖,舒适的靠在椅背上。汽车迅速开过阳光照出一条条纹路的斑驳的树林,克里斯随意的把视线停留在地图右上角,和鸟雀驻在枝头的行为没什么本质性的差别。


“雷诺那里有家不错的酒吧,你或许会喜欢他们的驻唱乐队”


克里斯才发现自己的视线在雷诺这个地名上停留了太久。克里斯总是自动把威斯克口中的“不错”替换为“非常好”,所以,这一说辞毫无疑问引出克里斯充沛的兴趣。


“不如后天上那里去”


“这样我们就赶不上星期四雕塑展览了”


“噢——哦”


克里斯发出悠长的叹息,就像任何一个被要求进行当堂测验的学生会做的那样。他甚至把音节拖得更长更富有戏剧性,以表达自己的惋惜和不满。


“夏天不只有一个,克里斯”


克里斯闻言挑了下眉,迅速摇下他旁边的车窗玻璃,又调整了一下安全带长度,没再回话。


夏天不只有一个。


克里斯反反复复咀嚼这句话里每一个可拆分的音节,把玩其背后能躲藏的所有含义。克里斯不知道夏天有几个,但他知道那样的,恣肆放纵,苟且偷欢的夏天有且仅有一个,而且已经被使用了。


克里斯之后的一切他所能或不能理解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谋杀那个夏天,然后再将其复活。


克里斯开始讨厌威斯克在字里行间会暗示出的命运转折,尽管大部分时候这有背于威斯克采用这种说辞的本意与目的。克里斯据此断而忽视了两者殊途同归的最后可能性,即他失去了接受结局合理性所必须要的那一部分勇气。


克里斯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才到达雷诺。


四到五个小时,如果从天色与饥饿程度的变化上考虑,结果应大致如此。


克里斯猜测自己下一步要去找一家不错的汽车旅馆短暂的安顿一下疲惫的身体,然后自己才会有多余的精力考虑用什么活动来填充夜晚。


在各种类型的酒店中,克里斯较为偏爱那些特别实用的汽车旅馆——干净,整洁,安全,僻静,得体的私人空间。在游遍美国的广泛旅行中,包括后来某些独自的旅行经验,克里斯逐渐知道了,修建在被汽车协会的旅行手册上所描述为“阴凉”“宽敞”或“环境幽美的”庭院中,坐落在夏多布里昂笔下那些苍天大树之下的石头小屋,砖块建筑,土坯建筑,灰泥天井。有种木头房子用多节的松木制成,他那金棕的色泽让克里斯想到了炸鸡的骨头。


威斯克看不上那种用护墙板修建的朴素的用石灰粉刷过的小木屋,他们总是隐隐有一股阴沟气味或者别的什么朦胧的,不太自然的恶臭,根本没什么自诩之处。


克里斯全权把挑选住处的权力交给自己年长的爱人。克里斯在住房品位上完全信任威斯克,就像在其他许多方面一样。奇怪的是,在这么多年以后,当克里斯与威斯克之间所有信任的纽带都被依次挑断的时候,当理论上没有任何一种信任有足够的长度跨越他们之间的鸿沟的时候,这种亲昵的偏向于暧昧信任却得以保留下来,坚固柔韧到令人意外的地步。


威斯克偏好于有舒适大床那一类旅店,或者某一类颇有吸引力的殖民地时期的客店。优雅的气氛与观景窗能很好地满足他的要求。克里斯对于这一类宫殿式的旅馆的记忆则被束缚在不限量免费供应的早餐咖啡,大厅里伤感的壁画和响起来像瀑布一样的冲水马桶。


克里斯记忆更清晰的是他和威斯克在臃肿的背景板里的一举一动。克里斯和威斯克接吻,在任意一个午后,夜半,或者清晨,全然没有可供捉摸探测的运行规律。克里斯和威斯克接吻,在电梯门后,走廊拐角,和其他任何可以包容这种激情的场所。当威斯克在阴沉的天空下开上一条迂回曲折的路,或者在平滑的公路上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开过某个熟睡的市镇时,克里斯会全神贯注的看着威斯克,就像绚烂多彩的阳光全神贯注于开满了花的树木下的碎石小路,然后突兀的索要一个吻,索要一个和自己嘴唇相贴的湿润触感。


克里斯找不到自己这样做的理由,他或许只是想要一个吻了,就像粘人的宠物狗。


克里斯会认真考虑并采纳自己潜意识的建议,把头扭向威斯克的方向,急切,躁动,好像当下吻是唯一能救赎他的解药。


克里斯在这种时候会呈现出一种疯狂,笨拙,不顾体面的痛苦,向路标和坟墓一样。这种毁灭打击性的激情是彩虹色的血液,被时间埋藏在骨髓里时刻积累向外奔涌的能量,依托在某种魔法与宿命论的观点上生长。


克里斯一边翻阅这些痛苦的回忆,一边不断的自问,努力分析自己的渴望,动机和行为。克里斯试图阅读一个阳光灿烂的遥远夏日,一个全然费解的人,一段闪烁其词苍白无力的关系。克里斯改变了原来的计划,他打算先找到一个酒吧再去考虑今晚该死的住宿问题。克里斯意识到他现在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需要酒精的辅助。克里斯在十字路口打了转向灯,几乎在同时雨开始从天上,从夹缝里,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钻出来。


时光超越了克里斯的记忆,雨水则超越了时光。


暮色开始渐渐笼罩着美丽的雷诺,笼罩着他那仿殖民地时期式样的建筑,古玩店,以及从国外输入的遮阳树。克里斯开车穿过灯光暗淡的街道,努力寻找一家可供跻身的酒吧。尽管不停的下着蒙蒙细雨,弄得到处都是水,但空气却温暖而清新,行人行色匆匆,身上湿淋淋的布满了闪亮的宝石似的雨珠。


克里斯吱呀吱呀摸索前进的汽车终于在一片微光中停下。


雾气把酒吧招牌聚拢出钻石的冷漠,酒吧生意不错,一排停放的汽车好像紧挨在饲料槽边的猪似的。在弧光灯下,变大了的显得十分逼真的栗树树叶在门口白色柱子上起伏,摆动。


克里斯需要酒精来维持理智——这话本身就没什么逻辑,像任何酒鬼会发出来的满口胡言乱语中的一句——但这套道理在克里斯身上就是莫名其妙的管用。


克里斯给自己要了一杯酒吧招牌。


酒精是一把利刃,足够锋利能划开往日那些化脓腐烂的伤口,把里面诱人的毒素通通挤出来,排放,宣泄。克里斯知道这种作用是短时效性的。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其作用时间仅局限于酒精从口腔落到胃囊里的那么短短一瞬间,但克里斯乐此不疲。酒精总带着一种特异性的作用,能在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忽然哗啦一下打开一扇边门,让一股呼啸的黑暗的时光奔腾而来,带着迅猛的疾风盖没了孤独的大难临头的哭喊。


克里斯分不清是杜松子酒在灼烧他的胃,还是回忆在炙烤他的大脑。酒让克里斯的心变得灵敏,却叫他的头脑变得麻木。


夏天不只有一个。


就是这么一回事,在这句话中暴露,惩罚,折磨,死亡与永恒都以特别令人反感的坚果外壳的形式出现,磨尖了身上所有的角指向任意空间。


克里斯记得那张夹在遮阳板里的地图。


那张地图大概是在威斯克和克里斯驶向卡斯比姆的时候被夹进去的。当克里斯在某次独自旅行的途中毫无防备的打开遮阳板时,地图轻飘飘的落在他脚边,用已经泛黄的边角恶毒的向上注视着他。克里斯当年总喜欢在床上趴着,漫无目的地浏览地图,用中性笔在上面画出歪歪扭扭的线把地名圈出来,然后递给威斯克,询问他能否到这里去。答案大部分时候是否定。威斯克往往在处理私事,有几次他立在窗边上,凝望着大山,凝望着在充满笑意,暗中密谋策划的天空下耸立的那些富有浪漫色彩的岩石。


现在那张地图上所呈现的只有一个粗拙的,红色的,不详的圆圈,很敷衍的把克里斯和威斯克走过的道路给描出来。红色墨水有部分被蹭花了,像酒店女老板抹在嘴上骇人的口红。


句号。


红色的,类圆形的圆圈像一个句号,横亘在威斯克和克里斯之间,用近乎决绝与疯狂的方式切割开两者一切牵连,无论双方是否希望保留。克里斯本该好好利用这个终结来摆脱旧日噩梦的困扰,但现在,在这条红带的某一个点上,克里斯发现自己被困在圆里了。没有终点或者起点,其本质只是一个圆,一条衔尾蛇。克里斯只能在里面狼狈的奔跑,找不到出口,找不到入口,找不到自己。


克里斯被困在这个旅途里了。


克里斯一遍又一遍的踏上这个旅途,从1998年到2008年。克里斯看见那些既新又漂亮的邮局,看见阳光坐落在尚未开始营业的电影院和一排通力合作的杨树之间,看见那种脆弱的刚开始不久的夏季早晨把大街幻化的美丽非凡,看见四处闪烁的玻璃以及预示着会有一个酷热难当的晌午的那种颤动的几乎晕乎乎的总的气氛。


克里斯没有看见威斯克。


威斯克在哪里。


威斯克在无尽的公路的终点。


威斯克成功了。威斯克成功让克里斯和他庞大的绝望完全陷在自己恶魔的鬼把戏里,威斯克凭借无穷的技巧摇摆晃动,重新取得难以置信的平衡,总给克里斯留下那种逗引他的希望——如果可以用这样一个词来提到背叛,愤怒,孤寂,恐惧和仇恨的话——以为威斯克下次可能会暴露,但他始终没有暴露,尽管有时只差那么一点点。


克里斯总认为他们的长途旅行只是用一条弯弯曲曲的可憎红色墨迹玷污了这片充满信任的,梦幻一般的迷人的辽阔国土。回想起来,这片国土当时在克里斯眼中不过就是搜集到一起的折角地图,破旧的旅行指南,柏油公路永远无法到达的地平线处的尽头和夜晚的温度——在那些没有星星的夜晚,威斯克和克里斯疯狂的做爱——就好像他们的生命只余下两个月。


克里斯给自己灌了三杯酒,他猜自己现在一定看起来像个情场失意的可怜虫,把自己浸泡在雨水酒精与泪水的混合体中等待腐烂。


人类有两种视觉方面的记忆,一种是睁着眼睛在头脑这个实验室中巧妙的重现一个形象,另一种是闭上眼睛在眼睑的阴暗内部立刻唤起那个目标。酒精无疑催化了第二个过程,异乎寻常的回忆录完整无损的呈现在克里斯脑中。


在长达两个月的旅途中,克里斯说不上来他们看了多少部影片,一百五十或者两百,甚至更多。克里斯在这件事上显出一种天真的稚气,而威斯克乐意在这些细节上纵容他。克里斯起先迷恋下层社会片,在那儿,英勇的新闻记者遭到折磨,电话账款高达几十亿万,在枪法不精的喧嚣气氛中,歹徒们被病态的无所畏惧的警察追的在下水道和仓库里乱跑。


克里斯记得在电影开场前,他总会搂住威斯克的肩膀,空气里照惯例弥漫着爆米花的甜腻香气。有时就会发展成为一个吻,在黑暗里的,湿漉漉的,热情的。


克里斯和威斯克接吻,肆无忌惮的接吻,带着毁灭性而无望的激情接吻,拥抱,然后死去。


这种激情发生在弗吉尼亚洲的花边木屋,小石城的派克大街,靠近教堂,科罗拉多州一万零七百五十九英尺高的米尔纳山口,亚利桑那州菲尼克斯市的第七街和中央大街转角的地方。这种激情还发生在俄勒冈州伯恩斯市的北百老汇街上,西华盛顿街的转角面对一家叫塞斯尔的食品杂货店,在松树谷和法森之间一片长满艾灌丛的荒野上,在内布拉斯加州某处的大街上,靠近一八八九年成立的第一国家银行,从那儿可以看见那条街远处一个铁路道口的景象以及道口那边一座多功能筒仓的白色风琴管式的通风管道。


克里斯只能用一颗错乱的年轻的心在梦中之梦里旋转的那种奇幻的真空作用来解释当时自己的行为。克里斯毫不怀疑,从未怀疑,在那两个月里,如果自己的幸福可以开口说话,他准会让克里斯不算宽敞的车厢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笑声。可在那种剧烈的欣喜后面某处,总有感到困惑不安的灵魂在窃窃私语——克里斯当初并没有对此加以注意,这一点令他深为后悔。假如一根小提琴弦也能感到疼痛,那克里斯就是那根琴弦。


克里斯能回忆起酒店里那些甜蜜的痛苦,在一场情事之后闪烁命运决定性色彩的某些景象。无数带有粉末的小虫在充满嗡嗡嘤嘤的声音的那些潮湿黑夜里围着灯盘旋,浴室门半开半掩,里面亮着灯,除此之外,屋外弧光灯透过软百叶帘射进一片稀疏的红光,这些交叉的光线划破卧室里的黑暗,有时火车会在异常湿热的夜晚带着撕心裂肺的不详的隆隆声,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啸,其中混杂着力量和歇斯底里。


放肆,偏执,纵容,疯狂,走投无路,绝望,窒息。


关于这场两个月的疯狂,克里斯还记得些什么。


克里斯记得悦耳动听,节奏急促强烈的爵士乐,又甜又腻的圣代冰淇淋,西部片,街边的小吃店,酒吧—— 这些都是他所爱好的事物清单上的显著项目。


克里斯记得弗吉尼亚州的一座灯塔,阿肯色亚州改成一家小酒馆的一座天然洞穴,俄克拉荷马州某地的枪支与小提琴藏品陈列,路易斯安那州仿造的卢尔德洞穴。所有这类片段的记忆闪现在克里斯面前,像一颗恒星。克里斯猜测自己应该在这上面耗费了不少相机胶卷,但他现在找不到那些照片了。克里斯在后几年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游览这些景点时,并没有再拍摄任何照片。克里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摄影留念的热情逐渐消退,从某种没有注意到的时间节点开始,克里斯突然对永恒感到厌倦。


当我们试图缔造永恒的时候,我们在追求什么。


克里斯不再像年轻人一样热血的去追求永恒,他在命运额外的,讨厌的安排下逐渐品味到永恒背后遮掩的深深的无力感。永恒是建立在巧合和偶然相似的基础上反复出现的形象,是起誓的手指,相机的胶卷感光片,许愿池里闪闪发光的硬币,世界上一切所能统计收集到的欺骗与虚伪的总和。


永恒之所以能被永恒的铸就,是因为其毫无意义。


克里斯记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路过美国道路旁所有各种餐馆,从低级的挂着鹿头的小吃店一直到价格昂贵的餐馆。小吃店里到处是展示着“库罗尔特”式背部的“幽默的”美术明信片,插在铁签上的客人的账单,救生圈,太阳眼镜,广告撰写人想象中天堂里的圣代。克里斯通常会偏爱一份精心配制的冰淇淋混合饮料,顶上浇着合成果汁的那种。


克里斯记得自己和威斯克是如何走进那家店的——那大概是在亚利桑那州南部的事情,当时天气有一种令人懒洋洋的闷热气息——威斯克给自己要了一杯菠萝汽水加冰块,克里斯则要了一个豪华冰淇淋船。


“你确定你吃的完吗”


“大概,我只是突然很想吃冰淇淋”


“要知道,克里斯,冰淇淋一次性吃太多会腻”


克里斯以为威斯克会开始一段说教,说冰淇淋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说吃不完会浪费,以及诸如此类的一系列老套的说辞,但威斯克没有。


威斯克,这个年长的爱人,只是告诉克里斯,用陈述事实的平静的语调与往日无差的口吻说,吃多了会腻。克里斯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听到这种纯粹以自我感受为中心,不带有说教和道德意味的建议是什么时候了。


这对于克里斯来说是个很新奇的措辞。


“我有说过你是个很独特的人吗,威斯克”


“可能有过”


“那我要再说一遍,威斯克,你是个很独特的人”


克里斯冲威斯克轻轻的笑了一下,然后他们轻轻的接吻,从他们身后的窗户里可以看到,渡轮那羊毛似的棕色浓烟又缭绕着飘到它投射在海蓝色湖面上的绿阴之中。


克里斯和威斯克在阴雨的日子里往往会坐着看书,克里斯的视线从窗户落到走动的钟表上,又从钟表扫向窗户。有时克里斯和威斯克在一个拥挤的小饭店里平静的吃着一顿丰盛的早餐,享用没什么滋味的粉状香蕉,被碰伤的桃子和非常好吃的土豆片。有时他们玩着一场幼稚的纸牌游戏,或者到便利店里去购物,推着推车碾过地面上商品的模糊倒影。


克里斯现在迷迷糊糊的趴在吧台上,他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醉了。


“老兄,你还好吗”


“谢谢,很好”


很不好,克里斯想,我很不好。


克里斯在想哭的同时又想笑,雨水顺着玻璃上不可见的凹凸起伏蜿蜒着滑落,把霓虹的灯光溶解,歪曲,翻折,然后落到酒杯橙黄的液体里,像一滴滚烫的泪水。


眼前朦胧的暖色调让克里斯想起那张被自己烧掉的照片,背景应当是南北战争前带有铁格子结构的阳台和手工做的楼梯的那种住宅,而威斯克在前面查看地图,不合时宜的抬起头冲着镜头皱眉。那种楼梯就是肩部受到阳光照射的电影女郎在色彩艳丽的影片中用两只小手以独特的方式提起带着荷叶边的裙子正面跑下去的楼梯,往往还有个忠心耿耿的黑人女仆站在楼梯高处不住的摇头。克里斯把即将燃尽的烟蒂恶狠狠的按压在感光底片上,感觉有什么重重的抵在自己搏动的心脏上,巨大的压力足以将这个脆弱的正在跳动的器官毁灭。


酒精使大脑中过载的各类回忆失控地向外喷涌而出。关于那两个月的各种记忆碎片相互堆叠着,把误入其中的光线反射吞噬。明媚的景色经常会出现在旅途边缘,克里斯也只是在面对这种美景好一阵子后才知道去识别那些迷人之处。在受到耕种的平原那头,在犹如玩具似的一排排屋顶那头,总会缓缓的布满一片美好的景象。银灰色的雾霾中的一个低低的太阳,用温暖的,剥了皮的桃子的色彩把跟远处情意绵绵的薄雾融在一起的那道平面的鸽灰色云层上部边缘染红。也许会有一排凸显在地平线上的互有间距的树木,而寂静 炎热的晌午笼罩着一片长满红花草的荒野。克洛德洛兰笔下的浮云在远处渗入雾霾迷蒙的碧空,只有堆积的部分在逐渐淡下去的昏暗背景的衬托下还很明显。有个脖子干瘪的庄稼汉一闪即逝,四周围交替更迭的出现一道道水银似的水流和扎眼的嫩玉米穗,一座远处的小山——虽然满是伤疤但仍未被驯服——从想要吞没他的那片不断发展农业的荒野上挣脱出来。整个这片景象就像一把打开的扇子出现在堪萨斯州的某处。


克里斯不知道这场旅行对威斯克来说意味着什么。


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公路从来不能提供答案。


关于这场旅行克里斯有很多疑问,大部分都没有宣之于口,被嘴唇密封好保存在往日。克里斯与威斯克总是很有默契的不会提起这两个月,好像他们从未一起度过这个夏天。克里斯恨极了又同时爱死了双方之间这种隐秘而宿命的默契感,这是一个不安的伤口,而克里斯希望自己的心为之而腐烂。


克里斯无比的期望威斯克在无数个接吻的瞬间眼里一闪而过的温柔,朦胧的情感色彩,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自己主观意想出来的。


幻想是注定不幸的爱情与命运所依赖的传统的谬误。


这类飘逸的念头在异常艰难困苦的时候对克里斯始终是一种刺激。在雷诺的这个雨夜,尽管克里斯随意,不加以节制的喝酒,但只是当克里斯因无尽的黑夜而感到相当麻木以后,他才想到要开车回去找一家旅馆。克里斯对回去的路相当拿不准,宽阔的碎石路纵横交错的越过沉寂的长方形阴影,绿色的垃圾桶,那些待售的漆黑的外侧有白圈的轮胎,那些闪亮的汽油罐。克里斯在一片大概是学校操场上辨认出一个好像绞刑架的侧影式的东西,在另一片有点像荒地似的街区,在寂静中耸立着当地一个教派的灰白色的圆顶教堂。克里斯终于找到了路,后来又找到了汽车旅馆,无数被称作“粉刺蛾”的一种昆虫正成群结队的在“客满”字样的霓虹灯四周打转。凌晨三点,克里斯洗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热水淋浴,这种淋浴就像某种腐蚀剂,只有助于确定一个人的绝望和疲惫。


克里斯在绝望里下坠,希望提供了源源不绝不竭的动。克里斯不知道在自己碰到地面前还有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坠落在地面上。


威斯克是一场灾难,一场不会终结的灾难。


克里斯躺在床上,顶头就是已经开始发霉的天花板。他不清楚自己下一站是哪里,或许是阿比林。这又是一个克里斯和威斯克未曾来得及涉足的城市,克里斯在从南极回来之后就去过那里,怀着一种他极力忽视的弥补遗憾的心情。不难看出,克里斯试图对一个夏天修修补补,但结果是他在上面造成了更多的夸张骇人的裂缝。最终回忆不堪重负,支离破碎的倒下去,用残破的肢体扬起灰尘强迫行人留下可贵的泪水为之哀悼。


克里斯一直都明白,他之后的每一个夏天都是在劣拙的模仿那个夏天。他明白这个道理的时间,就像他这么做的时间一样长。


威斯克死了,但他留下的浩劫,他铸造的囚笼并不会因此湮灭。他们会被时间反复加固,直到确认克里斯再无逃离的希望。


阿比林。


那里有山。远处的山,近处的山,更多的山。从未被人攀登的,或是不断变成有人居住的山岗的瑰丽青山。东南走向的山脉,随着一座座峰峦远去,高度逐渐降低,令人动情的高耸入云。有着云白纹理的灰色石头巨像,以及严酷无情的峰峦在公路转弯处蓦然出现。树林幽深的险恶的大山覆盖着一片整齐,交叠,黑森森的冷杉,有些地方还夹杂着一些苍白蓬松的杨树,还有组合成一丛丛粉红和淡紫的植物,古老的无法用语言表述。黑色熔岩形成的孤山,早春的山峦,山脊上满是小象的细毛,夏末的山峦完全隆起,他们那份沉重的埃及式的四肢在黄褐色的蛀坏了的毛绒衣服的褶层中交叠在一起。米灰色的山点缀着粗壮的绿色橡树,最后一座赤褐色的大山,山脚处有一片茂密的苜蓿,里面似乎有好多个威斯克飘渺的身影,在那些朦朦胧胧的环绕着半个城市的淡紫色山峦中,最终他们都在烟雾里消失不见了。


克里斯在驶向阿比林的路上。


新的太阳被点亮了,新的一天却没有降临。事实上,这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


克里斯盯着溶解在地平线处的公路,他想到威斯克,想到S.T.A.R.S.,想到理想,信念,想到生与死。但克里斯又什么都没想到,只是用手捂着脸感受到泪水扑朔朔的掉下来。克里斯想他生来还没有流过这样炽热滚烫的泪水。克里斯感到泪水穿过他的手指,流到了下巴上,灼痛了他。


克里斯没注意到天是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


克里斯好像把前面四十几年所有欠下的泪水都流尽了,他不知道自己哭泣的缘由,不知道哭泣的目的,只是大脑突兀的告诉泪腺,应该流泪了。


克里斯不悲伤,更不愤怒,或喜悦,他只是流泪。单纯的履行一个人类机体本能的行为。


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不停的把雨点刮去,但对于克里斯涌出的泪水却无力应付。


我应该死在这里,克里斯在极端荒谬中认可了这个想法。


这条无尽的公路将埋葬死亡,克里斯想,我会在旁边点燃夏日,伫立直到永远。


克里斯在迷茫中呓语,在迷宫中行走。


我没法走出去,欧琼鸟说。


威斯克的爱在克里斯体内啃食他的筋骨血肉,把各种严谨排布的器官搅得七零八落。克里斯绝望的发现,要挽救自己濒临崩溃的身体,只能把这份爱消灭。而要消灭这份爱,首先得把它寄生的躯壳打破。


在这种情况下,克里斯就像被囚禁在牢笼里一样。他知道自己就是那把开锁的钥匙,可一旦当他选择将钥匙插进锁孔,克里斯在同时就被剥夺了踏出囚笼哪怕半步的权利。所以克里斯只是不断的徘徊,任由那个黑洞洞的锁眼发出冷光,像一条盘踞已久的毒蛇。

衔尾蛇。


威斯克的爱于克里斯就是一条衔尾蛇,无穷无尽。


这份爱不会因为他们任何一方的死亡而宣告终结。死亡是起点,不是终点。这份爱始终在时间轴上扭曲的向前爬行,留下一滩首尾相连的阴湿痕迹。


当克里斯回望他所有的过去的时候,他在一个决定性的瞬间意识到自己所珍藏的,所唾弃的,所逃避的那些写满记忆的轻薄纸张也只是一条蠕动的衔尾蛇,挣扎着吞噬自己。

这就是克里斯与威斯克之间的全部。


后视镜起雾了,但克里斯懒得管。前方一成不变的公路像蛇的鳞片一样不知疲倦的反光,而克里斯对此感到毫无由来的厌烦。


克里斯不确定自己在驶向哪里。


雨声从各个方向传进来。这些琐碎的声响是如此晦涩,以至于在某个特异的时刻听起来像一颗有力的,搏动的心脏,规律的向外泵出血液,又在下个循环中突然收缩依次绞死他们。


我或许正在驶过一颗心脏,威斯克的心脏,克里斯想。


事实上现在是夏天,时间刚过十二点,克里斯行驶在公路上。



若我再见到你


事隔经年


我该如何贺你


以沉默 以眼泪

  

——拜伦《春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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